作者：张世彦 

文革动乱刚刚结束之际，人们惊魂稍定，纷纷开始了荒疏10年之久的艺术进取。久已萎蔫的手脚，岂是三几个招式就能活络得开的。然而就在此时，安详沉静的北京女画家周菱于1978年画出了彩色插图《苏文纳和她的儿子》，于1980年画出了重彩组画《春》、《夏》、《秋》、《冬》，于1981年又画出了扛鼎壁画《创造·收获·欢乐》。这连续闪现的三束光华，使全国画坛登时对早悟早熟的周菱刮目相看。那时的周菱刚届不惑之年，由成熟的形色技巧构建的独特画境画风，也让尚未收获的我等同辈画家艳羡不已。

    璞玉惟有经过精心雕琢才能春光乍露。而一个祭出自己灵肉的艺术信徒，纵有再优秀的潜在资质，再美好的聪慧头脑，也要仰仗持久劳作的不吝付出。周菱今日有成，自然也得益于她平素的超人勤奋。文革期间烦躁无奈的氛围中，常见她待客的时候也手执毛笔在废纸上涂来涂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周菱能从自己早年无甚特色的水墨人物画中脱颖破壁，决不是偶然的。

    周菱的重彩画瑞气迎人、丰姿绰约。她描绘的对象多是丰腴敦实而长发飘逸的清纯少女，是灵巧的鹦鹉、活泼的游鱼、忠实的家犬，是娇艳的花丛、茂盛的草木。这里是没有地域民族古往今来留痕的无差别净土，是大自然诸种生命和睦相处的原生状态。这是画家内心世界之钟爱、尊崇、信奉的袒诚披露。她心无旁骛地专注于自己的孕育，使那些属于自己的至真、至善、至美在心中默默酵发，在纸上灿烂喷发。人们由此得到一个美好的印象：周菱，是一位极为真诚的画家，只画自己喜欢的。这句话很简单，但简单的一句话实行起来，却往往会身不由己地荒腔走板。几十年来画家们于此颇有感喟。在歧义起伏的圣坛喧哗中，在拳脚交加的墟集交易中，一个画家犹能守持住冰清玉洁的艺术底线，其内心之定力千钧不移，令人肃然起敬。

    优美的女人体与日、月、星辰、彩虹等天象图形，在画中并置、重叠、拼连、互换。现实世界中本不相邻的物象，由于艺术意匠而相邻相接厮靠在一起。它们出自女画家生命体验中某种不可尽解的内心情愫，是她某种感怀思考的图形转换。而读者由此得到的则是与身家运命相关的各种诠释和领悟。有时如此，有时如彼。

    这种随画家意志自由组合的画中空间，其艺术脉承渊源是古老的中国绘画传统中独特的观照方式和独特的构图理念。面对气象恢宏的大千世界，五千年来中国人喜欢从上下左右的不同空间层面、从先后早晚的不同时间层面去观照摄取事物的总体而本质的印象。把这种印象表现到画面上，则是多棱层面的整合，成为珠联璧合的浑然一体。或使消失于纵深重叠中的物象平摊分布于全画而面面俱到；或使连续事件分解为若干段落而全部流程出现于同一画面；或使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靠拢依傍而拓展了开阔得多的思维疆域。这种画中自由空间的营建，与欧洲人以立足点固定、光源固定的瞬间印象，在画面上作精致入微的体积和纵深的描写迥然不同。周菱学中国画出身，早就修炼了中国类型的观照自然的方式和组合画面的技巧。她还沉迷于古体诗词，自己也时有佳作吟哦。那种汪洋恣肆、奔放无羁的思绪和窜跳跌宕的章法结构回馈到画面中，更强化了其原本的中国色彩。我最近才得知周菱原是清代大文人纪晓岚的后人，她的父系也是文人世家。叠加上这样的家学因素，周菱画中的种种传统招式，就尤其显得顺理成章，而不是迷离恍惚中的偶有出手。

    把诸多不相关连的形象集合在一起，结构成一个画中的自由空间，虽然已经煞费经营，却不是作者的最终目的。画家置身于现代艺术发达的20世纪，栖居于现代艺术中心的美国，并没有被现代艺术中画面技巧的浅层经营迷惑。而是借助自由空间的躯壳钩深致远地抒写人和大自然的和谐、人和天地万物共存共荣的圆融境界。《昼》中山峦与女人重合，中间白衣女人的金发与太阳光芒拼接。《夜》中黛色天幕飘浮着蜷伏安眠女人状的云团。《新生》中七个圆缺各异的月亮围成一串。这些正是周菱魂牵梦萦并信手挥洒出的一片天人一体、欢乐、宁静、飘逸的婉约净土。这与现代艺术之舍弃人间的万般美好和艺术的深刻内涵比较起来，不是显得山高水远吗?

    集合起来的诸种形象，在周菱笔下已不是那些显示其通常外部形态的形象自身。由头颅、长发、胴体、四肢组合起来的人体，已经是山川、河流、大地、苍穹的化身，也是某种人类内在精神的图形符号。母亲和孩子的拥抱，月亮的朔望演变又围着太阳旋转，用以象征循环不息的永恒和蔓延无垠的广大。通过个体形象的独到塑造和形象群的特异组合，周菱这位秀外慧中的女画家心中的潜在情愫和深沉思索得到了准确的传达。她的作品既非西方写实或抽象之偏颇极致，又非本土诗情画意或胸中逸气之简单模仿，而是用以此代彼又似是而非的象征手法，使自己切身的生命体验和往年的艺术磨炼在积累雄厚之后，恰到好处地实现了灿烂的焕发，并且在阡陌纵横而广阔无际的座标中建立了异于别人的艺术个性。

当代众多艺术家在塑造自我时，与公众之间竖起了森严的隔断，把与公众之间的沟通置之度外，还洋洋自得。而周菱的艺术世界中，伴艺术个性俱来的，却一直是只看画不画画的普通公众的欣悦、理解和认同。而且不拘中外。在国内，她的书籍彩色插图和壁画得到国家级的奖励，重彩画在报刊和画册上选用发表的已不计其数。在国外，她的重彩画原作和丝网复制品广为美国、日本各界人士收藏。她在深情爱戴自己画中一切形象的同时，还不动声色地、始终不渝地爱戴自己作品的一切读者。她愿意用优美温存的艺术形象让读者得到视觉愉悦，而不是蛮横粗暴地用光怪陆离去刺激公众；她注重通过画中形象来传达深层的情感理念，而不是把形状、色彩之类的外部元素当成艺术的终极目标……。

当21世纪最早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人们翘首等待、盼望着，艺术史能对刚刚过去的100年中现代、后现代艺术发展的功过得失，进行盘点决算。周菱的艺术以其位置和进取目标的坐实，稳操胜券是可以预期的。

200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