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世彦
刚上大学时,同班的丁绍光告诉我,他们男八中有个初中小孩从徐悲鸿画里的马尾看到了临风的扶摇颤抖。老丁惊为有特异绘画天赋的少年。不料四年级时,这个“小孩”也来就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成了我们同系的师弟。他是瘦弱文静的张宏宾。
秋季京郊写生时,宏宾立即显出了中央美院附中三年训练的本领,十分了得。炭精棒勾勒后的头像,以西方体积之法和中国结构之法交搭并施,稍事皴擦,一个个农村男女便跃然纸上,形神酷似,体量厚实。
宏宾和同来工艺美院的几位优秀的附中毕业生没有直升中央美院,据说是因为在极左思潮中被当作不可栽培的“白专”学生。殊不知在新的环境里,经过俄苏式严格训练的他们却有机会进入了另种艺术天地。这里执教的主角是,华夏文化氛围中砺磨功成的张光宇、张仃,和经过早期西方现代思潮洗礼的庞薰琹、郑可、祝大年。朝夕相处、面授口传的指点,学生们所获与校尉胡同那边大有不同。俄之后,又有中、西,得到三种奶汁的哺育滋养,宏宾的艺术视野、思考和技艺,以及进取前景都有了新的态势。宏宾为没有圈入族内近亲繁殖的藩篱而深感庆幸。
大学毕业后,他立志去潍坊专攻年画。始料未及地立即遭遇了文革。十年,其实是十二年的蹉跎岁月人人难免。那时我们三十岁上下,浑身的精神气力使不出来。我一次省亲途中绕道胶济路去看他。晚间在潍坊他的小屋里,烧酒猪头肉之侧,两人面面相觑,颇有一些茫然而无奈的嗟叹。但他仍说,他要画长征,画老舍,画马嵬坡。都是些负荷沉重、感情深沉、场面宏大的题材。那些年,我正终日在商店忙着把罐头、收音机搬进橱窗,堆成种种花样,摆出商品丰富、市场繁荣的美好架式,为“莺歌燕舞”造势。对社会、对自己都未敢心存稍见乐观的期许。听到他的心底隐秘的透露,唯有木然一笑。
文革结束,他已去山东师大任教。桃李遍地自不待说。80年代我国壁画振兴之时,宏宾的壁画佳作频有问世。以齐鲁方式描写齐鲁风情,并直臻壁画艺术的堂奥妙境,都已在典籍史册记录之中。我还看到他夙念里彰昭老舍的画作,已经功德圆满。大慈大悲、神色沉郁隽永的老舍的身后,簇拥着他的文学儿女,祥子、月牙儿、王掌柜等,阵容堂堂颇具规模。此时我也承时代善待供职于壁画教学,我们之间的过从也随势进入同一领域的更深层面。
十年后,宏宾又去美国发展,也成绩斐然。不开汽车、不说英语的矜持中,高丽纸重彩画的仕女骏马广得西方收藏家青睐之后,竟然又有厚实斑斓的西式油画出露洋人视野,也颇有知遇之缘。恰巧其时我正滞美有年,他坐进我开的车,体验了好莱坞警匪片般的出车、转弯,颠得前合后仰而面露惬色,十分爽心。
再后十年,以花甲之躯在太平洋两岸候鸟般来来往往。此时他又营造出一种特立独行的全新图式。这是生宣上的泼彩画。画中,七彩祥云般的浓艳色迹遮天盖地,淋漓酣畅又变幻莫测,画家的运笔行墨挥洒自如得似乎漫不经心,已经于随机生发的自由境界出入无羁。美人、骏马则半是遮藏半是透露,画家的艺术灵性和砥砺多年之后的扎实而超人的技艺功底,于此也见头尾。读者咂摸着恍惚迷离的画面,品味到遥远的幽思和曼妙的期望,似乎已经落座于马蒂斯所说的“眼睛的安乐椅”之上。但这是中国人设计制作的中国式安乐椅。这时我还看到了他的《马嵬坡》。以绚烂华丽的色彩布置,状写旧时王朝帝妃造孽之后气短迟暮的悲凉,画家自有一番别样传达。与其它画面中身份无籍可考而恬淡妩媚的普通美女比较,虽然读来也赏心悦目,却绝然不在同一重天地。其幅度之差直如天渊悬隔。
宏宾的泼彩画在当今画坛上,堪谓别树一帜。既见敷彩之依情循思而浓艳壮丽,又见行笔之遒劲硕健却随势松动。是缘自写意和重彩的多年锤炼和混血再造,最终酵发于此端。斑驳陆离、漫漶苍茫的形色处理之中,随心所欲、飘逸潇洒的空间组合之中,隐约透露出中国文人胸襟中的传统格局。那是古老文化沉淀的厚重、潜远,以及与此辅弼相依的超脱、振拔。图形其表,心灵其里,俱在中国艺术的传统语境之中。是地道中国方法所成就的、与中国骨血相连的中国真性结晶。
宏宾的泼彩画以前所未有的始初艺术形态,显示了作者的原创意识和作品的原创力度。艺术行为中的原创,虽是艺术家至为倚重的圭臬诉求,却并非人人在若干个年头的寒窗苦修之后就准能实现的。宏宾泼彩画的自家样式的建立,来自他几十个年头的探索操演,是经年人生体验、感悟、思考叠加了他的天赐慧根,在艺术层面上呈现出的物化和浓缩。怀质抱素,又千锤百炼,因而掷地有声的原创,别人模仿复制起来决不会轻而易举。至于那些市场上常见的断奶不久就迅速耍弄出的花拳绣脚,多半抄袭自某个熟悉或陌生的角落。那是伪自我、伪个性,是未经重锤捣练过程因而缺失难度依托的伪原创。人们通常不当它是一盘菜。
中国的画家中,恪守一门、把握终生而有大成者,矢志不移的专门的国画家、油画家、版画家、雕塑家,比比皆是。但当代画家中,早些年份的徐悲鸿、刘海粟、张光宇、庞薰琹等,晚些年份的张仃、吴冠中、周令钊、黄永玉等,更晚些的我们同代人的刘秉江、秦龙等,却有另样的兴致。他们不甘于身栖独木,都曾旁涉各个画种,而且也都有不凡收获。宏宾也是步入这个行列的一员。40多年的艺术耕耘,由壁画、而重彩画、而油画、而泼彩画,忽大忽小、忽工忽写、忽中忽西。各个领域都有可以圈点的成绩。宏宾是位多向进取、多种风貌、艺术结构多元化的成功画家。
在一个人的个体之中,智慧才华的多方位的不断发掘,致使多种能力集于一身,足以显示人的潜能之释放拓展的极大可能性。于生理学、人才学、社会学等学科应该是个颇有价值的探究课题。多种艺术面貌交替呈现而集中完成于一个个人之身,较之多个个人分头打拼,定会更方便于各画种之间的启蛰、引进、渗透、融和。这种现象也必为人们在艺术领域中的学术思考,打开新的门户。
画家中的一人多栖现象或许只能发生在特定时期。眼下年纪还轻的画家中,似乎少见这类多元追求的范例。他们成长平稳安定,营养单纯富足。也还未到60岁一刀切的时候,自然职守忙碌,心无旁骛。因而无须、也无暇作此种多途跋涉。他们尽可专心致志地享用时代给与的优惠。然而,宏宾,和一切在诡谲多变的动荡年代展现了多种才能的画家们一样,拥持着这样的生命轨迹和既成业绩,其实还仰赖着更为重要的缘由。这是他们本人宽阔博泛而涉远多趣的人生拼搏境界,和永不辍止而常立常新的艺术进取目标。如此丰实的潜在资源,显然已为宏宾的持续向前绽放了更为开朗的瞻望空间。对他日后之探幽履新,我愿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