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世彦
陈立德先生上世纪曾有漆画力作《皓月红烛》问世。此画取材于厮伴在烛光月影中的两位孱弱长者,立意于对人生之朝荣夕悴和悠悠匆匆的感喟。在几十年来中国漆画清一色小品的氛围中,进入了未有多人涉足的钩深致远的情感理念传达的层次。1989年七届全国美展颁与金奖,也是实至名归,正得其所。
此后不短的许多年中,漆画界似乎难得一见立德先生的行止踪迹。传说是在画油画。放下业绩不凡的漆画,转攻油画,画家的选择无论立足长远,或是近期调剂,都无可厚非。尽可悉听尊便。现当代中国画坛中,多途进取、行走于几个画种的画家,颇不乏人。自早年徐悲鸿、刘海粟启始,直至与我们同辈的一干人等,竟是代有传人。堪称绘画史中一道特异风景。追寻渊源,其来有自。中华文化,向有博洽恢宏和大度廓达的传统风范和胸怀,在信息交流畅通的当今时代,出现此种拓展增衍,恰合事理。人们的经验一再证明,画家这种多元结构集于一身,大大有利于个人能力的增强,和画种整体的发展繁衍。
不久前,立德进京赴会,携来即将出版的画册样本。一读之下,顿生道顺气和的快意。最使我赞叹连连的是欧洲城市的一组、半身仕女的一组和裸体女人的一组。
欧洲的一组,幅幅都有锐利的尖形屋顶或峭拔的柱顶雕塑。以细长形体的古典建筑作为画面的主体形象,并在周边辅以汽车、游艇等时下交通工具,令人倏忽之间心悦诚服地进入欧洲古老而现代的文化情境之中。这是画家旅游中观照世界时只眼独具的直觉印象,一举中的,套牢了欧洲城市风光的形象符号。正如同《皓月红烛》中描写的老年夫妇的沧桑晚景,画家曾于人性的隐秘之处有自己的独到发现,立德善于从生命体验中获取有价值有特色的画作题材。艺术家面对大千世界的万般事物,看到什么,选取什么,各有千秋。其缘由在于不同的个人之不同的心胸、气质和灵性、学养。
立德深知,绘画作为一种赤手操作的艺术,十分重要的是全过程的亲自烹炙。漆画技艺繁琐,绘制耗时,难免有人对此不胜其烦。但若只作画稿,而后交由他人代为绘制,也必定好像医院代煎草药,所得之清淡寡汤,是无法与自家慢火炖熬出的浓味酽汁之药力相比的。立德画中的一切,欧洲城市系列中,凡屋顶、凡道路、凡树木、凡船舶……,仕女系列和裸体系列中,凡肌肤、凡衣服、凡头饰、凡背景……,无一处不由他本人亲手绘制。因而,维持了真正艺术家的自律操守和人格尊严。这种亲手全程演练的功绩就是,储存于当代中国漆画家手中的千年华夏漆艺精粹,其丰富多彩、艳丽光华,能够不走样地、淋漓尽致地展现于当代漆画作品中。惟有大漆、蛋皮、金银、螺钿之不可取代的材料优势,埋伏、撒布、粘贴、研磨之不可取代的技艺优势,多样材质、奇谲肌理、动态色泽之不可取代的视象优势,才能使漆画于并存的国画、油画、版画之间,形成旗鼓相当的阵容。读者面对立德的漆画真迹时,所品位味到的,就不只是城市风光的绮丽清新、闽南少女的亲切妩媚、裸体卧女的优雅恬静,还有漆画艺术衣钵真传之特殊视象的风采独具。
立德对于自己的漆画中呈现出漆的优势十分在意,这与他同时辛勤耕耘油画大有关系。油画中,油调颜料的单一材质,笔绘为主辅以刀刮的不多技艺,与漆画稍作比较,就会明晰而清醒地省察到,漆画由于使用了多种材质和多种技艺,才产生了其它画种不可取代的质感、肌理、色泽的特殊视象。仕女衣服、头饰上的漆液流动、蛋皮嵌贴、色斑埋伏、研磨露底等材技运用及其画面效果,显然是得自在油画语言熟稔之后,对漆画语言的慎修明辨和蹈厉发扬。
用细致丰富的层次变化来表现准确精致的物象体积感,漆画远不如铅笔素描方便,也是不争事实。同仁中不免有人认为漆画须放弃体积纵深的描写,应专攻平面形态的物象表现。我自己也曾长时间认同此说,以为体积表现是漆画的弱项,还曾撰文申述。现在看来,这是个很不体面的认识误区。
近几年,立德竟回过头来如同上低年级基础课似的,在漆画的体积表现上默不作声地做了脚踏实地的探索练习。而且取得令人服膺的成绩。画中作仕女、裸体的肌肤描写时,精心规划绘制的每一过程,多次实践之后终于完善了整套办法。先用透明漆打底,又以粗颗粒的密撒、疏撒的不同处理来区分对象的受光背光,反复罩染透明漆的同时还以色漆堆画结构肤色,最后仔细研磨出繁复细致的层次变化。在此过程中,多年的油画和素描的功底十分有效的施展,使读画人获得面孔和胴体四肢的准确扎实、层次微妙而令人信服的体积感。我忽然记起,三十年前曾见过一位熟练的油画家尝试作的一幅黑人头像的漆画练习。茶杯大小的脸,经素描能力绝佳的双手细心研磨,凸凹进退层次井然,十分立体。只要是油画家出手,就能在漆画里作出块面有序的体积感。显然,不善作体积不是漆画的天然属性。以缺失较强写实功力的自家弱项,来判断一个画种的能量之长短曲直,难臻郑重公正之境,也非聪明虚己之举。立德的成功实践,是有力的佐证。
上个世纪末叶,积极引进其它画种和西方思潮的异类因素进入漆画之时,对漆画中蛋皮、闪光材料和研磨等一些传统材料和技艺,有些同仁产生了疲劳,出现了排斥,还有相应的歧义论证随同跟进。这些,在漆画界内都时有所见。但这不仅无须大惊小怪,还应该得到提倡鼓励。思维活跃、文化多元的当今时代,各种不同的立场见解和行为方式的并存和对话,对社会发展尤其是艺术发展,必定大有裨益。绘画艺术的发展中,材料、技艺、视象,以及面貌、作风,甚至流派、品种等,有所增殖,也有所扬弃,都是无需置啄费神的正常状态。但在我看来,被疲劳掉、排斥掉的一些材料、技艺或者视象中的某个成分,如果具有画种语言特征的价值,如果在漆画语言系统链中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焊接点,就不妨小心些,谨慎地择汰取舍,才显得昭明灵觉。
立德此时仍然是默不作声地脚踏实地地做自己的实验。他开始了用蛋皮嵌贴人体肌肤的尝试,终于以细腻而略呈斑驳的结构层次,凝脂般温润的皮肤质感,取得了前所未见的成绩,令人观瞻一新。其实他的做法,并不复杂新奇。紧推光原漆贴红色蛋皮,以嵌贴之紧密和稀落区分光影变化,罩过未有颜料调进的透明漆之后,研磨时把握力度之轻重,使透明漆和蛋皮的色彩光泽之存留多少,与形体结构、肌肤质感发生关系。材料和技艺都保持传统格局的纯粹性,没有增加进任何新材新技。几十年来,中国当代漆画嵌贴蛋皮,多是用来表现粗糙的白色物象:粉墙、石板、马匹、树干……之类。用来用去产生了疲劳,不足为奇。但当我们发现越南画家能够用蛋皮表现隐约露出女人肌肤的挑花白纱上衣,就会觉悟到,其实漆画中蛋皮的能量远远没有开发殆尽。是我们自己的不耐烦,妨害了新能量的绽露。立德在这里又以自己的实践,对漆画材技潜在能量的开发,再次提出了不可忽视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