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世彦
漆画在中国人心中艰难地攀爬了半个世纪。不少艺术赤子在由心痒到皮痒的过程里,或惨淡经营,或探异玩奇。成千也许上万的漆板上时而石桥粉墙,时而线条色斑,时而红男绿女。
场面大规格高的漆画展,国内每年至少一次。最近的一次去年11月在厦门举行。两个大厅中的211件漆画,使我读出了渐趋明朗的两重回归。
回归之一,是在漆画特殊属性之高效发挥的层面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挖掘。这是对漆画自我的再度认识和深究。
20世纪50年代末期漆画创作热潮兴起之后,各地漆画家在几十年的实践中对漆画的要义所在,逐渐形成明晰的印象。福建王和举和江苏张燕提出了肌理埋伏、贴箔罩金和磨穿露底的三点漆画真昧。四川陈恩深提出了漆料、色料、质材和单一技法、复合技法及其美学取向的见解。追寻“自我”、“要义”也好,或者具体化了的“真昧”、“美学取向”也好,归根结柢,就是要建立漆画的独特语言系统。在我看来,这个系统的组成,首先是在漆画画面上的诸多视象中,择出不可能于其它画种出现的三种视象:丰富多彩的材料质感、诡谲怪异的细部肌理和幻化无常的动感色泽,使其凸显出来;其次是在与以上视象直接关联的诸多绘制材料中,择出不可能为其它画种使用的四种材料:漆、金银、贝壳和蛋皮,使其凸显出来;再次是在与以上视象直接关联的诸多绘制技艺中,择出不可能为其它画种使用的四种技艺:撒、贴、埋和磨,使其凸显出来。以此三种视象、四种材料和四种技艺为焊接点,组成一条链,就是漆画的语言系统。漆画中如能常常昭显此三种视象,常常使用此四种材料和四种技艺,就能把握住漆画要义,就是漆画的自我实现。至于漆画中的其它视象、材料和技艺,都能在非漆画的其它画种――中国画、油画、版画、工艺画中逐一找到类比,因此不具有漆画语言特征的资格,无须于此纠缠不休。
半个世纪来,一些初入门的作者由于尚未深谙漆性,而在作品中忽略了这三种视象、四种材料和四种技艺的充分施展,无庸求全责备。特定时段中,在社会的流行思潮或趋时的逆反心理的作用下,有些作者则有意地回避漆画特有的一些视象、材料和技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漆画中的蛋皮嵌贴在早期漆画作品中曾频繁出现,但多数情况只是一种白色的色相而已,充其量用它的裂纹表现了一些粗糙的物象。远不如越南人发挥得宽泛和精湛,他们甚至用蛋皮表现隐约透露出女人温软肌肤的薄纱挑花衬衣。对某种具有语言特征意义的视象、材料和技艺,在其艺术能量尚未开发殆尽时过早地产生疲劳,轻易舍弃,于漆画事业的进展必有实际损害。这正好像中国的油画,写实风经徐悲鸿和苏俄美术教育体系的几十年极力提倡训练,而仍未做透到家的时候,即转向去变形、去平面,去表现、去抽象,结果至今我们写实风油画的整体水平一直处在俄罗斯、法兰西之下。以此为鉴,漆画创作中,不厌其烦、不嫌其多地常用四种材料、四种技艺来制造三种视象,应是确立漆画特有优势的起码作为。
艺术史的进程还为我们作了明白的见证,绘画艺术中任何一种视象的创造、任何一种材料、技艺的使用,惟有与所表现的对象的千差万别的形质扣和紧密,与画家和读者间的情之共振和思之冥会扣和紧密,才有可能于技术难度和新意崭现的惊喜中,上升为有灵性、有底蕴的艺术手段,才有可能成功地产生真确而厚重的价值。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因为其中纵深空间的完美营建,难能可贵地实现了对主体形象的突出,才使欧洲古典绘画的构图技巧达到成熟的水平,从而完成了从技术到艺术的质的跨越。漆画语言之深究,若与所表达的物象形质和情感理念脱节,无所依附、无所承载地独立亮相,或许还能满足眼球的愉悦,却常常失去心灵的滋润。如此,损失的不止是技术难度,更是与艺术成熟的远离。漆画语言的臻向佳境,不能排斥对物象形质和情思传导的仰仗。
就整体而言,我国漆画作者对漆画语言特征的理性认知和驾驭强化,还有相当大的开发空间。但近年来,陆续加入漆画队伍的年轻作者面对时尚观念的强势影响,却一板一眼有滋有味地埋头探索漆画语言的奥妙。心无旁骛定力十足的关注,已在近几年的漆画展尤其2005 年的厦门展中屡有呈现。北京白小华的《午门瑞雪》和黑龙江王刚的《热土》用蛋皮表现雪,江苏李小康的《行而上与行而下》用透明大漆表现铁锈,等等,都有令人赞叹的成功。而浙江连旭云的《十月的歌》,更用层次纷籍的银屑、银箔,营造和传达宁静、温馨、幸福和充满期盼的栖止氛围和心理境界,则是一次靠漆画语言自身作颇具原创力度和传导深度的艺术实验,是漆画语言能量的一次美妙释放。年轻漆画家们在漆画语言方面的努力,使中国漆画艺术的耕耘,在新的时机对自我优势开始了新层面的重新认识和肯定。这样的螺旋式的上升不止,将会对中国漆画前景形成重要补益。
回归之二,是漆画的社会职能在广泛延伸的层面上重新启动。当下中国社会的普通公众的审美满足又一次获得漆画家的瞻顾和支持。
20世纪50年代末启程的一代漆画家,在艰苦的技艺操练中未曾来得及展开视野,用三十年的时光摆开了几近清一色而颇有声势的“小品化”阵容。他们创造的恬静幽雅而赏心悦目的漆画世界,在骚动频仍的年代里有如爽心清神的镇静剂。这些作品已是当代漆画艺术的经典。文革后成长的中生代漆画家,适时地以反思既往的姿态在画面上陈列出纯粹的纵横线条和赤绿色斑。在他们有了一把年龄和相当实力的今天,更有连续的几个集团展览常常入人耳目。及至2005年厦门展,年轻的新生之犊则更多地关注自家视野之内引发自家情思的真实世界,他们画新世纪的人、景、事,而且还渐入心灵层面。他们面世从艺的真诚态度,使人们不由拭目相视而殷殷期待。
20世纪80年代伴西风飘摇而入的种种艺术思潮,立地生芽,使封闭已久的国人大开眼界,大快朵颐。一彪人马呼啸而出驰骋国内,拒绝在绘画作品中对现实世界万物万事实行记录,排斥人类喜怒哀惧之感怀宣泄和是非曲直之思考判断。只以语言元素自身为画面直陈内容的流派,也平地拔起,而且张扬于各画种。并有理论先行以春秋笔法左右推挡,自塑金身。乍一露脸,还真是华夏绘画沧桑中的一道另类风光。
冷也好,热也好,无非是最表层图形排列之有序和无序的差异而已。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视觉玩具。是以好莱坞为中心、为样板,在艺术领域中实行全方位、全层次的泛娱乐化的一个支流。当他们进而以强大的国力对这种娱乐实行全球化时,我们远在亚细亚的东方,适逢“与国际接轨”之说声势煊赫,便十分有幸于此加以悉心领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