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类艺术的形态,看起来千奇百怪,说起来也离经叛道。但其操作和形成的原理其实紧贴古典艺术的内在精华。20世纪出现的各流派,无不仰仗古典艺术资源中的美学规范,或作续航的起点,或作反弹的支点。理论上数典忘祖,并且与读者心中的渴望乖离甚远,自有其功利目的,是这类先锋艺术的文化通病,人们勿须嗔怪。
始料不及的是此种物事经不起仔细端量。七眼八眼之后,原来竟悉数舶来,中外一式。这倒也不必劳神置啄。我们华夏文化古国几千年来,对外来文化汲取无算,而始终持守固有的泱泱风范。现在,我们也用不着神经过敏地担忧闪失走偏,堕落成霸权国家的文化殖民地。
但令人最为沮丧的是,这是一种皮毛之下不见骨血的一次性文化消费。像电视里把蛋糕砸向人脸,或者平地失足跌跟头一类的把戏无法逗出中国人的幽默感一样,这类娱乐节目和这类绘画样式师出一门,统统是外国人的视觉玩具,统统低估了有几千年文化背景的中国公众对视觉珍馐的鉴读水平和消化能力。
以某种虚拟图形取代人间烟火,与当代人的精神世界和人外的真实世界脱节,纵使其高举的现代大旗是怎样的猎猎作声,也不容易得到有千年文化背景的当代人的普遍认同。这样的图形对于视觉感官的愉悦功能和冲击功能,的确是无庸置疑。但其中绝对缺少艺术智慧在其中的惨淡经营,缺少人生智慧在其中的闪铄辉映,却也一目了然。它的构思难度、原创浓度、画境高度和感染力度,甚至低于几个裸体摞在一起为山头增加一公尺高度一类的行为艺术。它很象一个自视很高的人在滔滔不绝地唠唠叨叨,全不理会一旁是否有人愿意洗耳恭听,全不在意谋求与受众之间于情思深处的对称沟通。有几千年文化积淀的中国父老的心灵饥渴和审美期望,无法从简单的眼球愉悦和冲击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心满意足。也许此类图形还能够激使人们的粗略情绪朦胧逸出,却断然没有可能牵导出某种帮人们判断是非曲直的理性启迪。曾在艺术创作和鉴赏中无数次品味过“载道”、“言志”的中国人,很难消解借艺术诱引出爱憎生发和是非判断的机缘,来提升自己精神世界的浓郁情结。如果把华夏历史中“载道”、“言志”的传统,理解为对世间万般物事的生息状态和变迁轨迹之感怀和思辨的陈述,而不看作是对他者实行居高临下之驾驭的舆论造势和话语霸权,我们面前就会崭现出一个开阔得多的艺术天地和文化空间。一个很重要的事实是,中国民间的普通公众,那些在艺术鉴读方面没有多少话语机会的人们,至今仍怀有津津有味地看画讲故事的强烈兴趣和欲求,并没有因某种时尚艺术的潮涌引进而稍有减退。然而,人们的这种审美希冀一旦落空,就不大可能指望他们无谓地浪费热情,于虚华之地盘旋太久。中国人对这类失掉难度的娱乐、失掉深度的艺术,不会视其为至善至美、至圣至尊,不会把它供奉于心灵之堂奥。
漆画中引进单纯的纵横线条和赤绿色斑,使之直接陈列于胎板之上,在20世纪末叶的中国确是应时之举。不妨玩玩。即使其消闲方面的功效仍然未脱早年小品化的藩篱,也无大碍。
但是,漆画与中国画、油画又有不同。漆画的材料和技艺一旦熟谙,就能制作出任何其它画种不可比拟的千奇百怪的细部肌理,还有不同凡响的材料质感和动态色泽。软毛笔在宣纸上皴擦,硬毛刷在麻布上涂抹,钢刀在木版上镌刻,所得到的画面肌理,都与漆画远不一样。制作诡谲怪异的肌理是漆画作者人人必然掌握而且驾轻就熟的初级基本功。漆画中只有线条和色斑的袒露陈列,而没有对物象形质和深层情思的煞费心机的状写,总让人怀疑是在向外行卖弄自家已经烂熟在心的手艺和行业绝活。与形质和情思无涉的肌理裸身独立亮相,当然远比铁工厂的大工匠要洒脱得多,无须对产品图纸上的数字锱铢较劲。偏蓝一些、三个色斑,行;偏绿一些、五个色斑,也无不可。漆画作者手中经意不经意之间完成的这类作品,操作起来易如翻掌,几乎立地就能成佛。福建前驱李芝卿先生曾有百余块肌理样板,为我们所提供的交错演变之可能,又岂止数百。这是我国漆工艺的无价瑰宝。漆画中的线色直接陈列,空灵倒是空灵了,说得不恭敬些,其实就是这百余块样板的尺寸放大。画面上的这类肌理独立亮相,有时也的确还曾动过些脑子,对一些固有方法技巧做了一番解体之后的重构。这种重构,也的确创造了若干新的肌理样式。但那倒也正是《髹饰录》早已有过预示,并且也为其后几百年能工巧匠们大量实践过,因而已经积累颇丰。当然,此类成果的正面价值如果说是为后人制定了技术指标的新参数,倒也无可置疑。但它仍然只能划归技术层面。李芝卿先生和后来的仿制者,一直只把这些样板当成教材。
把那些不落人生实处的画面肌理,或者质感、光泽,当成漆画的内容和目标,岂不是好像歌唱家把每天早晨水边喊嗓列入登台曲目,“吗、啊、呃……”。设若从漆画的艺术创作的角度把这类漆画创作看作是一种原创含量偏低的作为,恐怕未必失误到哪里。漆画毕竟是漆画,不是漆器,更不是肌理样板。语言只是工具,是载体和外部形态,须有语义立即跟进,承载信息和表达情思,才算是完成目标。
这几年新生代的漆画家对漆画的思考立足颇高。他们没有只去理会已经有些声势的线色直陈,而是比较看重自己处身的真实世界。他们更为乐意的是,采撷当下中国人奋进健康的生活进入漆画。往昔未曾声名大作的各地青年作者,在自己的漆画中,有时显示同时代各群落青年男女的奕奕风采,有时展现大江南北城乡生活的昂然生机。间或还能见到以别出心裁的人景组合披露自家内心深处的某种哲学思考。其中,初有所成堪以标榜赞誉的人数总在半百以上,以至于这里无法一一具名披红。他们的作为,比起空灵的线色直陈,显然热忱充盈得多。当中国的普通公众坐进漆画的观赏席时,便有可能咂摸出真实人生的酸甜苦辣诸多滋味,获得于诗意栖居中自信自励的动力资源。因而斩获实惠,不免春风满面。恢复漆画对情思的传导功能,漆画家在概念和图形间的转换过程中必然从难而使尽浑身解数,因而也一定能体验到绞尽脑汁充分施展艺术智慧的乐趣。但更为重要的是,这时,漆画已经回归到父老们身边,父老们也顺理成章地回归到漆画这里。
回归至自我,能生发出漆画的品相纯正,个性孑然。回归至父老,则能生发出漆画的沟通深化,位望高扬。半个世纪来,装饰风的甜美小品,游戏般的线色直陈,在与中国画、油画、版画同期共存之时,未曾扶漆画进入相应的位置,达到相应的高度。这是我们常为之叹吁有加的事实。今天,面向自我和父老的两重回归,似乎摸到了使漆画气血欠畅通的软肋所在。对自家面目鲜明和情思传导深刻的追寻,有如两胁生翼,应该能够帮助我们的漆画强壮起来。